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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天澤皇帝與貢確喇嘛·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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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皇帝額爾登布終於沒有捱過天拓三十二年這個漫長的冬天,他帶著一生的征塵和對愛子無限的掛念去尋找山陵下的妻子吉蘭泰了。當喪訊傳到裕親王府的時候翊勳還在昏睡著,幾日前的急火攻心讓他的境況跌入了谷底,伊蘭和翊功輾轉難安,他們不知道該不該告訴翊勳這個消息,不知道他還能不能受得住這致命一擊。

正躊躇間,蕭遠山一身沾雪的進了裕豐堂。見過禮,他畢恭畢敬的對伊蘭道:“啟稟福晉,嗣皇帝陛下已經出了紫禁城,輕車簡從奔裕親王府而來,如何接駕請福晉明示。”

“不要驚動王爺,我和小郡王出去接駕就是了。”

待到見了崇岱的面,伊蘭卻發現他並沒有更換新君應有的服色,依舊是一套親王的行頭,只是暖帽上撤去了朱纓,亮紅的頂子也被一方黑紗籠著。他沒有接受伊蘭和翊功的大禮,而是急切的詢問著翊勳的境況。“我自入宮便沒得出來,不知道翊勳這幾日身子可見好了些?”

伊蘭嘆了口氣,搖頭說道:“回府那日因為知道了穆軍門的事,急的嘔了血,這幾天便一直昏睡著,反倒不如前些時候精神些。我正和小叔發愁,不知道該怎麽把汗阿瑪殯天的事情告訴他……”一行人說著進了正堂,此時的裕豐堂裏靜的聽得到屋外落雪的聲音。

“正好翊功也在,我就把話一起說了吧!”崇岱終於打破了沈默。“雖然先帝遺詔已下,命我克承大統,但這封遺詔的原委你們想必也是知道的。今天我來是想跟翊勳商量下,在他休養期我仍以安親王的身份監國理政,待他玉體康覆再親自臨朝。”

“可是翊勳現在……”伊蘭的話到了嘴邊反而說不出了。是啊,她怎麽能忍心說出自己心愛的丈夫不知道能不能熬過這個嚴冬呢?

崇岱看她這個樣子,也不由得悲從心起。他已經很久沒有見到自己的弟弟了,著實不知道翊勳現在到底是個什麽情形。他無意間瞥見了中堂上架著的那把當年天可汗用過的鯊魚皮腰刀,心裏好像被什麽觸碰了一下,他回過頭來對伊蘭說:“我去了孝服進去看看,說起來也有一個多月沒有見到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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翊勳醒過來的時候,發現多時未見的三哥崇岱正坐在裏間窗下的書案前看書,唇上蓄起的胡須更顯他老成了幾分。盤算起來,從自己領軍出征到現在,這還是第一次在如此清醒的情況下見到他。翊勳笑著喊了一聲:“三哥。”

崇岱見他醒了,忙收起書快步走到翊勳的榻前:“哎,不是我吵醒你了吧?”他斜身坐在翊勳的榻邊,端詳著這個幾乎認不出了的弟弟。

“沒有的事兒……這幾天狀態不穩,太醫給下了狠藥,喝了就跟睡不醒一樣……”翊勳的臉上掛著一種久違的笑容,似乎在這位哥哥的面前,他可以做回一個孩子、一個被哥哥寵愛著的弟弟,可以真正找到家的感覺。

“你這家夥……我上次出京前見你時你就睡著,如今來看你你還在睡,我還打量著你成了那陳摶老祖的親傳弟子呢!”崇岱苦笑著打趣道。

“聽說三哥一直在直隸和山西忙著調糧,辛苦得很……兄弟們不是戍守在邊關,就是為朝廷奔波辦差,而我……”

“我就知道你會這樣給自己下絆子。你的勳勞,朝廷上下有誰可以一望項背?”崇岱略微頓了頓,正色說道:“你密陳上奏的事情,汗阿瑪已經跟我長談過了,我就是為了這個事兒來的。我崇岱為朝廷辦差,從不是有著非分之想的。如今你在汗阿瑪駕前推立於我,我知道你是一片公忠體國之心,也感念你的手足情長……可是你替我想一想,你是為國安邊才身被重傷的,我一個做哥哥的又如何能忍心接受這樣的好意?不是我違拗聖恩,但確實不能接這樣的旨意。”

“朝廷戰事方歇,國力虛耗已久。此時正是該百業待興、一掃雕敝的時候……我何嘗不想肩挑重任、代天牧民?可是你看看我……我現在連站起來都是種奢求……而你,你從未停止過奔走啊,難道盡力辦差的人不應該肩擔天下麽?”翊勳說著苦笑了一聲,他看著北墻上掛著的那面有些破爛、血跡斑駁的鑲黃旗,長嘆道:“三哥,難道我們這些局內人還不明白,這皇位不是個輕松的差事麽?”

“話雖如此,可是……”

“可是,我已經為這個國家死過一次了,難道不該按照自己的心願活這餘下的路麽……”翊勳並沒有讓崇岱將下面的話說出來,他用一種慣有的、不容置疑的口吻一字一句的說。

兄弟兩個不再說話了,此時的翊勳好像卸去了一樁壓抑很久的心事一般,安靜的在那兒聽著窗外的雪聲。他分明的覺著,那雪打在窗戶上的時候要比落在瓦片上多一分瀟灑、少一分坦蕩,而落在廊下竹葉上的呢,又似乎又帶著三分童趣。

“也罷!”崇岱看看正對著窗外出神的翊勳,說道:“你先養病,我來挑擔子。等我挑不動的時候,你來接我的班!”

“三哥,你是天擇的皇帝,只要我還能站起來,就不會讓你挑不動這擔江山……”翊勳將目光從窗外移了回來,含著笑看著崇岱。

崇岱從他那雙眸子裏,見到了熟悉的那種堅韌和豁達:“好一個天擇的皇帝,你我兄弟要一起澤被天下才是!”

“阿瑪他老人家是不是……”翊勳好像突然控制不住了自己的情緒,他扶著床邊掙紮著坐起來,吃力的問。

“只要你好好的活著,阿瑪就不會離開!”崇岱將哭泣的翊勳摟在懷裏,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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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翊勳讓人在府中設置了靈堂,堅持為父親守靈。伊蘭無奈,只好讓人在一張躺椅上鋪了厚厚的褥子,在靠背上墊了幾層軟墊,才勉強合了翊勳的意。蕭遠山端著藥進入裕豐堂的時候,屋子裏只有一身孝服的翊勳一個人,正呆呆的往火盆裏丟著紙錢。

他畢恭畢敬的向靈牌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起身對翊勳說:“主子,先把藥喝了吧。如果您信得著奴才,奴才把這火盆端到門外去燒,您這樣當心著了碳氣。”

翊勳看了看蕭遠山,這好像是自己第一次這樣仔細的打量眼前的這個人。其實蕭遠山不過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小夥子,部隊裏鍛煉出來的身板正是挺拔俊帥的時候,只是大約因為剛開始聽差的緣故,顯得十分拘謹,一臉的不自在。

“這麽大的屋子,不礙的……”翊勳嘆了口氣,將手裏的紙錢放在了一邊,但他並沒有去接那碗散發著苦味兒的藥湯,而是疲憊的閉上了眼睛。

蕭遠山見他沒再繼續燒紙錢,便麻利的將藥碗放在一邊,把火盆挪到了翊勳另一側的靈臺前,然後回來托起藥碗,一言不發的跪在翊勳的面前。

過了許久,翊勳才緩緩睜開雙眼,確正看見身邊跪的筆直的蕭遠山。他楞怔了一下,看看那碗已經漸漸冷了下來的藥一口喝了進去。“你這勸藥的法子倒是新鮮……”

“奴才是怕說多了話,惹您心煩。”見翊勳喝了藥,蕭遠山又跪到靈臺下的軟墊上,不緊不慢的往火盆裏添著紙錢。

翊勳看著額爾登布的靈牌,久久無言。大雪過後的寒夜裏,月亮是那樣的清亮,月光也格外的刺眼,它們透過雕花的窗棱,照在翊勳的身上,映到了他的心裏。

“遠山啊,你可知道,我是個沒有父親的人了……天拓十一年,我沒了母親,如今疼愛我的父親也走了……”翊勳哽咽著:“這天地間又多了一個孤兒……”

“奴才懂的……我娘死的時候,爹還在南邊打仗,我一個人帶著妹妹等了兩年我爹才回家。那種滋味兒……真是恨不得跟著娘去了才好。”蕭遠山好像說到了痛處,他抹了一把眼淚,繼續添著紙:“可是沒辦法啊,我還有個不懂事兒的妹妹,餓了要給她弄吃的、困了要安頓她睡下……您也一樣不是?您不但有豐王爺、有福晉、有小主子,您還是我們的皇爺呀!多少人、多少事兒指望著您呢……”

翊勳聽了,苦笑道:“可我現在這個樣子,又能指望誰呢?”

“主子,您不一樣的!那皇上是龍、是老天爺的兒子,如今他老人家回了家那就是成了仙的,他那麽疼您,自然時時刻刻要保佑著您的!您怎麽會沒有指望呢?我們小民百姓,都盼著我們的皇爺早日好起來呢!”

“哦?真的麽?這個皇爺是怎麽個說道呢?”翊勳還真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話,不知不覺的來了興致。

“哎!說起來奴才慚愧的很……您在西北關照漢軍的將士們,最後一個換上冬裝,我們漢軍旗人早就聽說了,再加上您為了救我這樣一個尋常的不能再尋常的人,險些……我們都覺得您真是上天賜給我們的聖主……就私底下稱您為皇爺了……要是犯了朝廷的忌諱,您可不要怪罪我們啊……”蕭遠山說著,磕起頭來。

“好了,好了……出了門可不要這樣叫,現在可是有新皇上的時候了……”

“不礙的主子,現在外面都這樣叫您呢!”蕭遠山說著,竟然哼唱起了當年西北軍中的那首戰歌:“生逢明主兮,戰死焉有憾?願為皇爺兮,兄弟一心齊……”

“你居然也會唱這首歌?”翊勳聽到熟悉的調子,興奮的問。

“當然會啊,奴才第一天到營裏就學會了呢。那時候……”

回廊上,放心不下翊勳的伊蘭正站在門外。一個丫鬟正要上前掀門簾,卻被伊蘭攔了下來,她微笑著指了指屋裏,小聲道:“難得王爺想起些高興的事兒來,讓他們聊吧,咱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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